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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的永恒

1999-05-17 来源:光明日报 本报记者 夏欣 孙晓靖 我有话说

光明日报社的全体同志都不会忘记5月8日那个周末的清晨。7∶15分,报社国际部主任穆方顺家中的电话铃声大作,常驻比利时、捷克、德国等记者站特急电告:我驻南联盟使馆被袭击,暂住在使馆的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朱颖情况不明!主任心中顿时一沉,他马上拨打许杏虎手机,不通!反复试,仍然不通!

上午8时30分,报社总编辑王晨和国际部主任穆方顺匆匆赶到报社。总编辑立即召集几位副总编辑、编委紧急开会,调动一切手段、途径,了解许杏虎、朱颖的下落。没有确切消息。国际部的同志接到通知赶来了。广告部的同志也赶来了。直至中午,大家无心吃饭,抱着一线希望在电话机前固执而焦灼地守候着。对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暴行的冲天怒火,对自己前线战友的极度担忧,吞噬着每个人的心。午后,许杏虎、朱颖遇难的消息最终被无情地确认,片刻的死寂之后,与许杏虎、朱颖情同手足的同事们泪雨倾盆,大放悲声。

几天过去,人们还是不能相信,那个天天版面上有墨、电话上有声的记者许杏虎和一笑两个小酒窝的漂亮姑娘朱颖瞬间消失了,成了放在办公桌上触目伤心的遗照。报社产出新闻的电脑大工作平台一时成了新闻采访的对象。国际部、广告部的同志红肿着眼睛,他们一边讲着虎子的故事,一边在心底自问:虎子,朱颖,难道你们真的不回来了?!

“虎子做事,放心”

1991年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的许杏虎初到报社工作时并不起眼,他的新闻生涯从上夜班开始。行内人都知道,报社的夜班编辑是个苦差事。且不说与外出采访记者的风光无缘,生活起居更是长年黑白颠倒。但许杏虎似乎从来没有因为自己会两门外语的本钱而轻慢这项工作,没有临时观点。小伙子少言寡语,斯斯文文的。来了就趴在桌上,拿着尺子、计算器用心掂量、琢磨,新手刚来少不了让气粗的老编辑呲儿两句,可是有位大家公认最挑剔的部门领导,差不多的人都批评过,就是没说过许杏虎。也就半年时间,许杏虎就能独挡一面。作版面编辑各有各的干法,他属于精耕细作的那种,特别肯动脑筋,又没什么框框,国外报纸版式的优长他消化消化都给兼容了,画版时就有了独到的创意。那阵子受总编辑表扬的版面常常出自他的手笔。1995年,27岁的虎子被任命为国际新闻版副主编。

熟了,大家都觉得他挺持重,说话不紧不慢,每一句都像深思熟虑过,是一个认认真真的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虎子虎子”地叫顺了口。虎子聪明,什么事一点就透,当年打动朱颖芳心的,就有他过目成诵的记忆力,他喜欢的事情,都能做得最棒,包括编辑部小青年茶余饭后流行的小游戏。虎子厚道,查个资料、传递稿件、送趟版样图片之类的事总是抢在前头,在位于不同楼层的编辑部和照排中心之间跑上跑下。谁求他帮着搬家、译个稿子、修理相机,他都尽心尽力,乐此不疲。别人冲动的时候,他会不声不响,拿把扫帚把摔碎的茶杯收拾了。下班收摊也是他一样一样清理桌面、锁电话间,也不分个份内份外。赶上付印晚、夜已深的时候,他总是让别人去休息,自己盯着。那份友善与平和一杯香茗似的让人品着舒服。“虎子做事,放心!”夜班同志都这么说。也因为放心,夜编室总不肯割爱,让他一干就是5年。那时他的生活中没有比和朱颖谈恋爱更重要的事了,朋友劝他换换班次,别让这么好的女孩耽误在你的夜班上,虎子摇摇头,也就一笑。

其实虎子也特想当一线记者。上夜班什么热闹都知道得最早,每逢记者们采访回来发稿讲些见闻,虎子总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羡慕地跟着听,跟着激动。可他从未和领导提过。直到1995年远南运动会体育组人手告急,他才被借出去,过了一把当记者的瘾。虎子还和所有追求时尚的小青年一样,也特别爱车,是报社编辑部最早拿到驾照的人之一。国际部打算买部便宜的面包车,从打报告请示到挑车、办手续全是他在那儿忙活,然后就成了班车司机。车不怎么样,可有道划痕他也会惦记好几天。下了夜班挨个送人,送女同志,要仰头看楼上灯亮了才离开。

许杏虎自幼聪颖,是一条出自农门的蛟龙。1968年他出生在江苏丹阳一个至今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自然村。虎子的父母都是忠厚朴实的农民,母亲38岁时才生下他。他上面是两个姐姐,要说他也是家里的“金疙瘩”。只是生在农家,娇生不会惯养,是酱油拌饭喂大的。读书时得空就回家帮着干地里的活儿。丹阳是江苏省中学竞争最激烈的地区之一,他考进的省丹阳中学是当地的“清华”,几十年的名校。许杏虎当了3年的学习尖子,3年的班长。父母身体不好,家底一直很薄。为供养他上学,长他两岁的二姐许琳华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又因为弟弟早早读书在外,二姐干脆就嫁在了本村,担起照顾父母的责任。因此许杏虎与二姐的感情特好。读高中时,每个月也就花七、八元的菜金,一直到考进北京外国语大学以后,也是节衣缩食,生活十分清苦,每年探家回来,他也就是带回几块咸鱼,都是和同学一起分享。但拮据的生活水准从不妨碍他学习的方式和能力,无论哪个阶段,他的学习成绩都一直保持骄人的纪录。

这样的生活阅历使他的性格中有一种特别自然本色的东西。他善良,质朴,坚韧,谦和,常常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认真,却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因此他在学校当班长,当学生会优秀干部,也都顺理成章。他从不想向组织要求什么。去年发生特大洪水,本来工资不高、还常要补贴家用的许杏虎一下拿出2000元。1993年,许杏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是个有高远追求的人。

“战地记者必须在前线”

1998年,许杏虎被派往南联盟任驻贝尔格莱德首席记者,妻子朱颖一同前往,行期定在7月。虎子和朱颖到总编辑的办公室辞行,一番嘱咐之后,总编辑说起,你们也没来得及要个孩子。虎子腼腆,朱颖乐呵呵地说:“工作为重嘛!回来再说。要是不嫌我们巴尔干不太平,我们任职期间,您一定得来一趟呀!”“好啊,我一定去。”总编辑说。确切行期老也不定,虎子到报社的第一任“版面师傅”范志臣张罗为他饯行,虎子说,还是免了吧,事情太多,以后有的是机会。

首次驻外,他们难得有领略异国风光的时间和心情。科索沃局势急剧恶化,战争的阴云时时笼罩着。经多年夜班锤炼过的虎子马上有了用武之地,几乎没有什么适应期,他向报社发回的稿子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好,至北约对南联盟动武之前,已经见报50余篇,其中新闻综述《世纪之末的动荡》、新闻分析《龃龉不断矛盾激化》、《塞阿对话前景暗淡》、《朗布依埃宫和谈前瞻》等,对巴尔干地区的风云变幻作了及时、准确的反映。他甚至在3月23日发回的一篇报道《离轰炸还有多远》中,已经预见到“战争已为时不远了”。对局势的准确判断令人折服。和平环境下长大的许杏虎从容与战争交手。编辑部曾为虎子捏一把汗的朋友们,看了他发回的报道笑言:“虎子遇上战争成‘名记’了。”

3月24日,北约的轰炸开始。这天,许杏虎和朱颖远在亚得里亚海岸的黑山采访,没有灯火,没有过往车辆。最糟糕的是所有通讯手段全部失灵,与报社中断了联系,急得虎子和朱颖整个晚上都在楼上楼下地转。黑山是北约的主要攻击目标之一,北约空袭时的爆炸声清晰可闻。可这些有关北约轰炸第一天的报道怎么也发不回去。

凌晨3点左右,虎子终于用手机与报社取得了联系,他立刻口述发稿。手机传声的效果不太好,有些句子不得不重复好几遍。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恐惧和惊慌,只有尽快将稿子发完的一份急切。他说,贝尔格莱德的通讯条件好,为了便于发稿,他们随即驾车返回贝市。编辑急忙连声叮嘱,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他说,没关系,他会的。最后是朱颖的细嗓音:“帮我给我爸妈报个平安,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我们到过黑山!”

随后,他们便以最快的速度打点行李,在黑暗中匆忙上路。黑山离贝市有近600公里的山路,路况不明,又处危险地带,极不安全。他们两人轮流开车和睡觉,一路马不停蹄。车轮颠簸了12个小时,总算于当地时间下午3点到达已遭北约轰炸的贝市。回到住处,顾不上放松一下僵直的四肢,虎子立刻抖擞精神,抓紧时间赶出一篇报道,然后和朱颖一起作战争状态下工作、生活必要的物资准备。

从这天起,许杏虎和朱颖就全天候地处于高度亢奋的应急状态,为了真实地纪录战争场景,无论是被炸得七零八落的飞机制造厂,还是满目疮痍的多瑙河大桥,炸弹往哪儿落,他们就往哪里赶。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许杏虎,在战争的特定场合,便骁勇如其名了。

仅在轰炸后的10天左右,虎子就撰写了各种报道15篇,其中《空袭下的贝尔格莱德》、《住手!北约》、《多瑙河,别为我哭泣》、《不屈的歌声》等多篇通讯和特写,以大量的事实和真实的现场白描,再现了南斯拉夫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狂轰滥炸之下,山河破碎、家毁人亡的悲惨情景,热情讴歌南人民不畏强暴的坚强决心。他尖锐地揭露,北约打着维护人权的幌子,实则已失去理智和良心,走向了战争狂的深渊。北约发动的攻击程度要千倍于科索沃的内部冲突,北约给巴尔干带来的灾难是目前世界上最严重的灾难。他的报道没有过分的辞藻和激昂的口号,而正是那份真实和质朴,令人信服,撼人心魄。

在报社领导和国际部的大力支持下,许杏虎将日常报道纳入了一种更加贴近读者的方式,这就是4月5日诞生的《战地日记——亲历炮火》。在这10组、43篇图文并茂的日记里,虎子用手中的笔,从细处着眼,再现了一个灾难中的南斯拉夫。共和国广场的不屈歌声,流离失所的阿族难民,贝市少妇隆起腹部上大大的靶心,稚子惊恐的眼睛——真实的第一手资料给读者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与此同时,人们也认识了一个临危不惧,高度敬业,主持正义的战地记者。

轰炸在继续,虎子对战火的承受力也越来越强。当爆炸的巨响传来的时候,虎子不是跑向地下室而是楼顶,去寻找被炸的位置。有一次,被三声爆炸的震颤惊醒的虎子登上高处的窗户,观察片刻,匆匆抓起记者证和相机飞车赶去,15分钟即赶到现场;化工厂被炸时,浓烟还未散去,他就冒着中毒的危险出现在现场。

4月3日凌晨,南联盟内务部及塞尔维亚内务部的两座大楼被北约导弹击中,半小时之内虎子赶到了现场。火光冲天,碎片四射,方圆一公里的地方都被映得通红,连消防队都难以靠近。后面的正在燃烧的大楼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虎子只顾奋力挤到前面,水龙头正冲,无法用笔,他灵机一动,迅速用镜头和录音机记下这一真实场景。

4月30日凌晨2点左右,许杏虎和着爆炸声登上楼顶观察,城南烟雾升腾,没有明显的火光。他决定去市中心看看。他驾车驶进一条窄窄的小街,拐到大楼后面的停车场。就在这时,一枚导弹呼啸着从头顶划过,随即在100米外的路口炸响,巨大的气浪险些将车身掀翻。

“战地记者必须上前线”。许杏虎在日记中这样说。非常时期,一个新闻战士的高度责任感使他早已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是用手中的笔在履行一个新闻战士的天职,为和平和正义奔走呼号。

“给我发信号”

在那些日子里,忙碌的文传箱和电脑收件箱是联系虎子和报社大本营的通道。国际部值班的同志常常因为和虎子通话时听筒里传来刺耳的警报声把心悬到嗓子眼儿。然而电话的那一头,虎子简短的声音永远从容不迫:

“我将在*时*分发稿,字数大约是***”。

随着巴尔干战事的日益升温,南斯拉夫遭受的破坏越来越严重,物资越来越匮乏。大家从他发回的报道中隐隐得知,食品、生活必需品供应减少,汽油紧张,电话线断了,接着便是断电断水。“怎么样?顶得住吗?”大家有机会就关切地问他。可虎子总是简简单单几个字:“我们没事。”他只字不提有任何困难,唯一担忧的就是新闻报道由于通联方面的原因发不回去。轰炸开始的第三天,也就是3月26日,虎子在他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是我31岁生日,没有蛋糕。虽已买了蜡烛,但那是备战写稿用的,没舍得点。”看到这句话,很多人至今心里都不好受。可以想象,虎子那一篇篇激扬正义的战地报道都是在何等艰难的条件下完成的。

令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虎子和朱颖搬进比较安全的使馆住以后,由于缺少专用的国际长途电话,无法往国内发传真。而每次回原驻地去发稿又耗不起汽油,电子邮件也常常没有把握,发稿成了一大难题。他们只好先将稿子发到巴黎、维也纳或罗马等记者站,再转发国内。有时,一篇稿子要同时通过好几个途径发,或反复发好几遍。很伤脑筋。后来,他们虽设法借用其他报社的电传设备,情况有所好转,但线路还是有随时中断的可能。

光明日报国际部放文传机的小隔间里至今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虎子要求部里(中夜班同志)每晚7-9点给他发信号。”虎子当时的那份焦虑和急切,大家至今还能真切地感受到。

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宝贵了,他们已经减少了很多的睡眠时间,还是不够用。北京时间9点通常是贝市时间凌晨2点,虎子常常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大家禁不住要想,虎子,你究竟什么时候睡觉呢?

除了发稿,一些突发性的情况也常常令人措手不及。4月7日中午,许杏虎得到科索沃首府普里什蒂那采访机会,20分钟后就出发。战火给科索沃披上了神秘的外衣,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他要亲眼目睹并告诉人们普里什蒂那发生的一切。他心里清楚,这是一次风险极大的采访。由于来不及作任何准备,从出发到返回的近13个小时的颠簸、忙碌中,虎子和同行们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而他以为,这种考验对战地记者是必须的。

4月初,中华新闻报通过本报国际部副主任柴野向许杏虎约稿,他在已经十分有限的时间里,还是完成了那篇3400字的稿子“我在硝烟中采访”。

5月6日,他牺牲的前一天。报社国际部根据编前会的布置,与虎子通话,对他下一步采访提出新的要求和部署。这意味着采访的难度又加大了。虎子只要有一丝犹豫,领导完全可以考虑另作安排。可他马上保证:“5月9日我保证完成任务,按时把稿子发回来。”

开战以来,虎子和朱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战地报道中。他们明知国内的家人时刻都在惦念着他们,但40多天中,他们顾不上给家人写信,只是偶尔在发稿时托编辑部的同志给家里代打一个电话,报个平安。而此时,虎子和朱颖的家人也是和大家一样,通过发表在报上的战地日记,才了解到他们的一些情况。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自北约轰炸以来,许杏虎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共发回照片37幅,新闻报道、分析、战地日记等90余篇,约64000字,几倍于报社要求的工作量。

“一路上有你”

吃不好饭,常常一天一两个小时睡眠,1.76米个头的虎子特别瘦。在战火中与他结下生死之交的人民日报记者吕岩松说他后期越发瘦得形销骨立。如此40多天的超负荷运转,他的体力怎么能支撑得住?除了责任心和超人的毅力,在虎子的朋友们的判断中还有一个不假思索的答案:因为有朱颖。

那个笑声风铃般悦耳的朱颖是颗珠圆玉润的开心果,原是报社广告部一个稚气未脱的漂亮姑娘。由于父母宠爱,6岁时才有妹妹的朱颖也和独生子女没什么两样,有点娇气,爱吃零食,有时还爱使个小性子,幼时常随父母几地往来,身上带种走南闯北的大气与随和,加上能歌善舞,天赋慧心,乐于助人,到哪儿都很有人缘。1995年从天津轻工业学院工业艺术系毕业不久,朱颖调到光明日报社任广告部美术编辑,工作干得漂亮出色,为《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书摘》杂志设计的作品多次拿过奖。工作不错,生活顺心,她没有因此平庸起来。毕业后她在国际关系学院业余学习国际金融专业。此外,平时唱歌,游泳,打球,出国前还自费到青年宫学过陶艺。

这样聪明、漂亮、有才情的女孩,身边自然少不了有男孩子追求。可虎子没有。虎子是老老实实由老同志介绍,才知道身边不远有这样亮丽的一道风景。他对她很着迷,但不知道该怎么让女孩子也对他着迷。虎子不是什么浪漫骑士,家又在农村,大家担心朱颖不同意,朱颖一度也不甚热心,可最终还是决定嫁给他。不光是心仪虎子有才华抱负,重要的是图他人好,还有不俗的审美眼光,这对学艺术的朱颖来说也很重要。

1997年的夏天,朱颖妈妈需要去陪同在国外工作的爸爸,但小女儿正考大学,大女儿不善理家,扔下放心不下。平时话不多的虎子这次相当大胆:“阿姨你去照顾叔叔吧。我知道一人在外的滋味,您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来照顾他们姐妹。”于是,虎子和朱颖在1997年夏天匆匆结了婚。.

朱颖懂事贤惠,其实他们的新房布置得十分简陋。但她却给虎子那边的亲戚们个个买了礼物。给婆婆的礼物是金戒指、金项链,又和虎子抱回一个大彩电托运走。末了,朱颖把不穿的衣服收好打包,实实惠惠地也带到乡下。他觉得她应该和虎子一样,爱他的家乡和他的父母。那天,看到儿子从北京带回粉妆玉琢的媳妇,虎子的母亲喜极而泣。

婚后的虎子不折不扣地履行诺言,事无巨细,担纲成了一家之长。天天在厨房里操练,把荤的素的一样样端上桌,最拿手的是烧鸡腿。然后还把炉灶擦得铮亮,因为他特别爱清洁。像老大哥那样对两姐妹照顾得一丝不苟。而对朱颖来说,“家”给她的那份踏实和宁静的感觉是她始料不及的,虎子对人、对事、对生活的态度即使在婚后也常使她怦然心动,甚至有点婚后恋爱的感觉。她发现虎子瘦削的双肩原来像一棵殷实的大树。她在给妈妈的信中说,“经过半年的磨合了解,我真庆幸我找了个好丈夫,他的肩膀真的很可靠。”婚后和虎子在一起的时光成了她永远的蜜月。

他们是在这段好时光未足一年的时候赴南工作的。朱颖爱孩子,每次广告部的同事出游,她都是孩子头儿。可4年的任期内还没条件要孩子。朱颖走前趴在外祖母耳朵上说,回来一定给你生一个大胖重孙子。还半认真地告诉同事张洁:“把儿子的小衣服给我留着……”

塞尔维亚记者站是小站,赴任的时候小两口怎么也没料到,战争会在数月之后倏忽而来。

娇小的朱颖在燃烧的战火中迅速成熟起来。除了各个方面对虎子的悉心照顾,她把虎子的职责也看成了自己的。危险的时候,总是和虎子相伴左右。开车才学会不久便派上了用场。常常是虎子拿笔,她举相机,虎子睡觉,她开车,有时还自己动手起草稿子。虎子的不少报道中的配合图片,就是朱颖拍摄的。贝尔格莱德爆炸那次,他们夫妇火速赶倒现场采访,朱颖冒着危险辛辛苦苦拍下的一卷照片,让警察不由分说从相机里拽出来给曝光了,面对炮火毫无惧色的朱颖那次眼泪流个不停。

白天采访,晚上写稿,虎子太累了。时间不等人,有些事情虎子分身无术,也只能交给爱妻去办了。给车子加油、取送资料、冲洗照片、发送稿子、买给养。加油要经过的桥梁、车辆,已是北约的重点轰炸目标,虎子千叮咛万嘱咐地望着娇妻战士般雄纠纠地去了。

连最了解女儿的父母也没想到颖颖这么娇气的孩子,会变得这么坚强。有一次朱颖在电话里向父母撒娇:“有时是我起草稿子,虎子润色,可报上只有虎子的名字。”母亲说,“好好,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局势越来越严峻。爸爸问她怎么打算,她对爸爸说:“爸爸你说我该怎么办?虎子这里有我的一份责任,您说是吧?”

一批使馆人员撤离的时候,朱颖完全可以先回国,报社也有意让她撤回来。可朱颖态度坚决,“我走了,虎子怎么办?”许杏虎在4月12日撰写的“我在硝烟中采访”一文中特别拟了这样一个小标题“一路上有你”,里面满怀深情和敬意地写道:

“我和夫人朱颖准备留下来,坚持到南斯拉夫的胜利。4月3日从市中心被炸现场回来后,我感到北约失去理智的轰炸,对平民的威胁太大了,于是对她说,要做好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先撤离,但朱颖表示,现在记者站需要人,不愿走。确实是,洗衣做饭就不提了,现在我稿子写完就不管了,由她去发送;采访时,有时她开车,让我多休息一会;拍摄新闻照片以及冲洗扫描等全是她干。我们相信,导弹打不到头上,所以她和我一样并不害怕,有一怕是当空袭警报响起,我在外面采访时,她便坐立不安了。”险恶的环境已经把这对年轻夫妇捆绑成了一个人。

朱颖在北京的父母每天为他们的安全担心。“如果可能,你们一星期和我们联系一次。”朱颖爸爸曾这样要求,可后来这也很难做到了。但只要有机会,他们都给家里报平安。5月1日他们给家里的最后电话留言是:“老爸老妈,我们挺好的!”

由于怕报社国际部的电子邮箱不保险,朱颖每次发稿也往她原来所在的广告部邮箱上发一份以防万一。主任左海接稿时也代表大家给朱颖发了个问候的电子邮件。4月15日朱颖回件说:“谢谢大家的关心,让人惦记着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我们这儿生活不成问题,不过每天也不太平,贝尔格莱德每天都能听到密集的炮声,有地对空导弹、高射炮,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巡航导弹。不过也确实有危险,毕竟导弹没长眼……虎子写稿晚上睡得很少,我也经常被飞机的隆隆声惊醒。”部里小韦的女儿喜欢朱颖阿姨,春游出去全是朱颖带着,不久前孩子口述也让爸爸给朱颖阿姨发了个慰问邮件。朱颖在邮件中也让转告孩子:“小朱阿姨不怕打仗,谢谢她……”这个邮件,左海阅后没舍得删,如今永远地留在了电脑里。

永恒的瞬间

5月7日夜,报社夜班把虎子发回的第十组《战地日记——亲历炮火》排好版,不知为什么偏偏忘记像往常那样在结尾处加上“(待续)”。那天,遇难前几个小时,虎子刚从很远的地方采访归来。他太累了,在他少有的安睡中……

一切从那个罪恶的时刻嘎然而止。5枚罪恶的导弹从不同方向袭击了我驻南使馆。其中第二颗落在许杏虎、朱颖卧室的床上!人们在倒塌的墙壁里发现了许杏虎,后来又在楼下找到朱颖。床板已碎,两个年轻的生命顷刻间消失了!

噩耗如响鼓重锤震动了亿万中国人,撕碎了许杏虎和朱颖的父母双亲的心!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何况那是两个多么懂事孝顺的孩子啊!虎子2月9日给二姐的来信还说:“妈妈的肩膀怎么样了?下次来信一定要告知……爸爸妈妈年纪一年大于一年,他们的要求不管合理不合理,都要给予尊重和满足,希望姐姐能理解我的想法。”朱颖常说她有个愿望,将来要买个8个人乘坐的车,她当全家人的司机。北约对南动武前,她给家里的最后一封来信说:“妈妈,捎来的录像带,我看一遍哭一遍,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们,想回家。”朱颖的妈妈想起就泪如泉涌:“开战后她再也不说想了,可我怎么也没跟孩子说一个‘想’字,一个‘回’字呢?她爸爸不让说,说他们是前线的战士,当家长的都往回叫哪能行?可我现在后悔,我怎么就没有从母亲的角度和女儿女婿说一句妈妈想你们,想极了你们,让孩子们知道当妈的天天盼他们回来呢?我的孩子,我这么说,你们听得见吗?你们这样走,让当妈妈的怎么受得了……”

魂兮归来兮!5月12日,共和国为迎回自己忠诚的儿女下半旗志哀,5月13日,国务院批准邵云环、许杏虎、朱颖为革命烈士。

5月12日,从南斯拉夫归来的本报副总编翟惠生带回一个残留着药屑和火药味的采访包:“这不是虎子的包吗?”采访包里有虎子的战地采访证、两支钢笔、录音机、名片夹,还有记录着虎子和朱颖婚后甜美生活的影集。睹物思人,光明日报的同仁不禁再次模糊了双眼。

北约轰炸以后曾有一个稀有的没有警报声起的日子。那天朱颖曾抓住时机,把连日来连续作战的虎子拉出去散步醒脑。许杏虎在这天的日记里写道:“使馆离多瑙河畔只需5分钟,我像发现奇迹一样的看到,多瑙河碧波荡漾,堤岸上葱葱绿草中映着各色小花,春天显得生机盎然。我心想,难道战争踏着春天的步伐来到这片土地?那么我们宁可不要春天,也不要这残酷的战争。”虎子和自己的爱妻真的在自己生命的勃勃春天里走了,他们是为呼唤正义捍卫和平而去的。

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会永远记住春天里的那片废墟。在5月7日的那个瞬间,两个春花般蓬勃的生命离我们而去,一对英雄伴侣、“人民的好记者”——许杏虎、朱颖却从此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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